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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 老實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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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 老實人

王文龍翻了個身,木床咯吱作響。

身後傳來高鵬的鼾聲,連帶著一兩句含混的囈語。

紅眠床貼墻而放,王文龍堅持要睡在外側,說是夜間起夜多。

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個借口,心底想的卻是高鵬只要半夜下床,勢必得邁過他去,他也好提前防備。

他們一連幾日都住在婦人家中,因為也不認識旁的人。少了宋哲,房間倒也好分些,兩人一間,分住天井兩側的櫸頭。

閩鄉古厝大多講究明廳暗室,他跟高鵬的這間也是只在屋頂開一扇小天窗。房間狹小幽暗,一張小桌,一只雕花衣櫃,靠墻倚著木質的臉盆架,便也塞得滿滿當當。

大概曾是誰的婚房,一水的紅漆家具,處處雕著鴛鴦戲水,並蒂蓮開,不過如今描繪的金漆斑駁掉落,半夜看上去反倒幾分陰森。

此時七堵的紅眠床撐著米黃色的蚊帳,王文龍側身躺著,透過縫隙看向對面一只梳妝箱,一小方銅鏡隱隱倒著他的影。

淅淅瀝瀝的雨聲,米黃色紗帳輕緩搖擺,像是記憶蕩起的柔波。

……

對的,他成了他的哥哥,村中小孩再不敢明著欺負小孤兒。

之後誰再打了男孩,他就顛顛跑去找王文龍告狀,好像他是他的靠山。

可王文龍心底知道,他才是他的仰仗,在旁人那丟失的自尊只能在男孩這裏找回。

男孩有名字的,小宇。

說是村長翻了一下午字典,尋了兩個最順眼的字。跟老婆子姓丁,全名丁小宇。丁小宇在村裏讀完了小學,轉眼間,便要去鎮上讀初中。

還是鄰家婦人t給提了醒,“外面的孩子不知道他的出身,可能會欺負他。再說了,孩子年歲也大了,愛美了,手術總是要做的。”於是丁老太拿出大半輩子的積蓄,村長又添了些,外加挨家挨戶地鼓動捐錢,多少湊夠了手術費。

丁小宇十二歲那年,村長出面,親自帶他去省城裏的大醫院治。

幹凈整潔的診室裏,醫生問他們打算用什麽樣的線。美容線貴些,不過普通的也能縫,還有手術要什麽人做?專家還是別的?

村長不懂那些,只知道錢要省著花,搓著膝蓋,臉上帶著討好地笑。

“男孩不用太講究,給把豁嘴縫上,說話不撒風就行。”

幾日後,丁小宇在忐忑與興奮中獨自走進手術室。怕,但他更知道,醒來便是嶄新的人生,像是重投了一次胎。他躺在手術臺上,望著頭頂沒見過的燈,呼吸急促。麻醉師走上前,輕聲重覆著什麽,丁小宇一句也沒聽進去,只是不住地點頭。

人越來越多,都圍著他,他不敢看縫合的針線,便閉上了眼,眼皮微微顫動。

耳邊好像有誰在倒數,只聽見兩三聲,他便墜入了幸福的昏暗之中。

同一時刻,二百多公裏外,丁老太獨自走向水庫。

數九的天氣,寒涼刺骨。

她病了,日夜地咳,痰裏有血。不敢去看,怕花錢,也怕遭罪。

人老了,不光怕病,更怕拖累了旁人,走得不體面。

自己猜想可能是肺癆,她看過電視劇,裏頭年紀輕輕的小姑娘,咳著咳著就死了。更何況她這把老骨頭呢?又有多少勁頭去折騰?

最根本的是不願拖累小宇。撿他回來不為養老,更不圖他報恩。她只是不忍心見一條命白白葬送,哪怕是只貓,是只狗,就算是樹杈上的小家雀,也有個活命的權利。她想他好好讀書,出人頭地,別再像她似的無名過一生。

她在冬天將他抱起,也在冬天放下了自己。

沿著石階往下邁,冷得牙根發緊。浮著冰碴的水浸很快透了棉衣,沈甸甸地往下墜,她閉上眼,就連最終的謝幕也是同一份靜默無聲。

丁老太到死也不知道,如今肺結核已經不算大病,配合治療,不到一萬塊就能康覆。一只包,一條純種狗,甚至不到一平米房的價格,就能買來十幾年的陽壽。

她更不知道自己根本沒得肺結核,只是咳得太過用力,震破了毛細血管。

她不知道,許多命歹的人只是因為該“知道的”卻偏偏“不知道”。

貧苦導致了蒙昧,蒙昧又加劇了貧苦,這悶昏的一生到底該怪誰?

不知道。

丁小宇恢覆意識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,便是丁老太死了。

他在葬禮上如何地嚎啕,王文龍不得而知,那時他正在外省讀大學。

他考了個不上數的學校,沒辦升學宴。父親說沒什麽好慶祝的,村西頭的老黃家條件比他家可差老了,人閨女照樣考上了北京的重點,人家都沒說請客呢,他們上趕著去現什麽眼。

說到底,還是他不夠爭氣。如果他哥活著,絕對比他要出息。

王文龍聽著倒也並不失落,自己知道就連這學校也是老天爺可憐他,讓他超長發揮才考上的,只暗自覺得慶幸。

學校在南方二線城市,富饒時髦,遠比他那只有一條商業街的村鎮生活裕如得多。沒課的時候,舍友們打游戲,談戀愛,四處旅行,優哉游哉地揮霍著青春,他也有樣學樣地隨大流,跟著學會了消磨時光。

天南海北的幾個同齡人很快打成一片,稱兄道弟,他們跟他開玩笑,幫他帶飯,給他遞煙,他們好像都喜歡他,這讓王文龍覺得滿足,好像自己也不像父母說得那樣一無是處,好像自己在這大城市重有了一個家。

宿舍老大生日那天,請他們幾個在城市最高的空中旋轉餐廳吃了頓西餐。

王文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,透過光潔的玻璃朝下張望。

那一日陽光璀璨,林立高樓在他腳下發著光。他天之驕子般俯瞰著整座城市,層疊的街道壓縮成一覽無餘的平面,像張精心編織的掛毯,花紋繁覆,無限綿延,一路坦途直到天際,正如他眼中自己個兒的未來,四面八方皆通達。

王文龍驕傲地幻想,那是他父親王忠壽一輩子沒見過的光景。

同樣,他的哥哥也不曾見過。

說到底,還是他更牛一些。

再往後呢?

再往後他畢了業,從雲端跌落,跌回到自己的來處。舍友們一個個返回了家鄉,繼承了各自的家業,只有他倒了幾班公交,隨著人流,匯入了人才市場。

人才市場,最不缺的就是人才。

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暗藏無盡的溝壑,每道縫隙中都卡著落魄的人。打天臺朝下俯瞰時看見的花紋,卻是底層一輩子邁不過去的坎坷。

兜兜轉轉幹了許多行,不是錢少,就是事多,更多的是錢少事還多。

最終幹了銷售,要談成事少不了喝酒。

一杯下肚,氣氛活躍了些。三五杯灌下去,彼此多了份親切。幾箱子喝完,天旋地轉,勾肩搭背說著都是兄弟,手挽著手惺惺相惜。夜半時分,包廂裏煙氣迷蒙,一張張紅臉,迷瞪著強睜地眼,自己隔天就忘的話卻偏要對方記一輩子。

王文龍被灌吐了,沒人笑他,老總們個個豎起大拇指,說他是實在人。

“小王兄弟有前途的,”這場局要重點陪好的李總笑了,瞥了眼王文龍的上司,“黃老弟,這麽個人才,你可要好好地栽培哇。”

平日不茍言笑地黃老板此刻熟稔地攥住他的手。

“必然啊,小王可是我們公司的人才,這批孩子裏就他能吃苦。”

王文龍心裏一熱,上班一年多,還是頭回被誇。

李總搖搖晃晃地撞過來,一把攔住他膀子,嘴裏噴著酒氣。

“以後黃總要是虧待你,就、就來找大哥,大哥十倍工資開給你哈哈哈哈。”

王文龍受了感動,胡亂摸起只杯子,將裏面的酒一飲而盡。

“實在,”李總激動地拍手,又一次給他定了標簽,“小王不一般,是現在難見的實在人。”

實在人,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實在。

可實在當不了飯吃。

半年後,公司效益不好,帶著旁人的誇獎和稱許,王文龍頭一個被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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